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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家|梁晓声:沉默地直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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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10-03



名家精选




梁晓声,原名梁绍生。当代著名作家。1949年9月22日出生于哈尔滨市,祖籍山东荣成市泊于镇温泉寨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、散文、随笔及影视作品。中国现当代以知青文学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。现居北京,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。


沉默地直立着

原标题《沉默的墙》

作者  梁晓声


  在一切沉默之物中,墙与人的关系最为特殊。

  无墙,则无家。

  建一个家,首先砌的是墙。为了使墙牢固,需打地基。因为屋顶要搭盖在墙垛上。那样的墙,叫“承重墙”。

  承重之墙,是轻易动不得的。对它的任何不慎重的改变,比如在其上随便开一扇门,或一扇窗,都会导致某一天突然房倒屋塌的严重后果。而若拆一堵承重墙,几乎等于是在自毁家宅。人难以忍受居室的四壁肮脏。那样的人家,即使窗明几净也还是不洁的。人尤其忧患于承重墙上的裂缝,更对它的倾斜极为恐慌。倘承重墙出现了以上状况,人便会处于坐卧不安之境。因为它时刻会对人的生命构成威胁。

  在墙没有存在以前,人可以任意在图纸上设计它的厚度、高度、长度、宽度,和它在未来的一个家中的结构方向。也可以任意在图纸上改变那一切。然而墙,尤其承重墙,它一旦存在了,就同时宣告着一种独立性了。这时在墙的面前,人的意愿只能徒唤奈何。人还能做的事几乎只有一件,那就是美观它,或加固它。任何相反的事,往往都会动摇它。动摇一堵承重墙,是多么的不明智不言而喻。


  人靠了集体的力量足以移山填海。人靠了个人的恒心和志气也足以做到似乎只有集体才做得到的事情。于是人成了人的榜样,甚至被视为英雄。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,在自己的家里,在家扩大了一点儿的范围内,比如院子里,又简直便是上帝了。他的意愿,也仿佛上帝的意愿。他可以随时移动他一切的家具,一再改变它们的位置。他可以把一盆花从这一个花盆里挖出来,栽到另一个花盆里。他也可以把院里的一株树从这儿挖出来,栽到那儿。他甚至可以爬上房顶,将瓦顶换成铁皮顶。倘他家的地底下有水层,只要他想,简直又可以在他家的地中央弄出一口井来。无论他可以怎样,有一件事他是不可以的,那就是取消他家的一堵承重墙。而且,在这件事上,越是明智的人,越知道不可以。

  只要是一堵承重之墙,便只能美观它,加固它,而不可以取消它。无论它是一堵穷人的宅墙,还是一堵富人的宅墙。即使是皇帝住的宫殿的墙,只要它当初建在承重的方向上,它就断不可以被拆除。当然,非要拆除也不是绝对不可以,那就要在拆除它之前,预先以钢铁架框或石木之柱顶替它的作用。

  承重墙纵然被取消了,承重之墙的承重作用,也还是变相地存在着。


  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使人类能上天了,使人类能蹈海了,使人类能入地了,使人类能摆脱地球的巨大吸引力穿过大气层飞入太空登上月球了;但是,面对任何一堵既成事实的承重墙,无论是雄心大志的个人还是众志成城的集体,在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,还是和数千年前的古人一样,仍只有三种选择——要么重视它既成事实了的存在;要么谨慎周密地以另外一种形式取代它的承重作用;要么一举推倒它炸毁它,而那同时等于干脆“取消”一幢住宅,或一座厂房,或高楼大厦。

  墙,它一旦被人建成,即意味着是人自己给自己砌起的“对立面”。

  而承重墙,它乃是古今中外普遍的建筑学上的一个先决条件,是砌起在基础之上的基础。它不但是人自己砌起的“对立面”,并且是人自己设计的自己“制造”的坚固的现实之物。它的存在具有人不得不重视它的忌讳性。它意味着是一种立体的眼可看得见手可摸得到的实感的“原理”。它沉默地立在那儿就代表着那一“原理”。人摧毁了它也还是摧毁不了那一“原理”。别物取代了它的承重作用恰证明那一“原理”之绝对不容怀疑。

  而“原理”的意思也可以从文字上理解为那样的一种道理——一种原始的道理。一种先于人类存在于地球上的道理。因为它比人类古老,因为它与地球同生同灭,所以它是左右人类的地球上的一种魔力。是地球本身赋予的力。谁尊重它,它服务于谁;谁违背它,它惩罚谁。古今中外,地球上无一人违背了它而又未自食恶果的。


  墙是人在地球上占有一定空间的标志。承重墙天长地久地巩固这一标志。墙是比床、比椅、比餐桌和办公桌与人的关系更为密切的东西。因为人每天只有数小时在床上。因为人并不整天坐在椅上。也不整天不停地吃着或伏案。但人眼只要睁着,只要是在室内,几乎无时无刻看到的都首先是墙。即使人半夜突然醒来,他面对的也很可能首先是墙。墙之对于人,真是低头不见抬头便见。

  所以人美化居住环境或办公环境,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美观墙壁。为此人们专门调配粉刷墙壁的灰粉,制造专门裱糊墙壁的壁纸。壁纸从前的年代只不过是印有图案的花纸,近代则生产出了具有化纤成分的壁膜和不怕水湿的高级涂料。富有的人家甚至不惜将绸缎包在板块上镶贴于墙。人为了墙往往煞费苦心。

  然而墙却永远地沉默着,永远的无动于衷,永远的荣辱不惊。不像床、椅和桌子,旧了便发出响声。而墙,凿它、钻它、钉它,任人怎样,它还是一堵沉默的墙。


  我童年的家,是一间半很低很破的小房子。它的墙壁是根本没法粉刷的。也没法裱糊。再说买不起墙纸。只有过春节的时候,用一两幅年画美观一下墙。春节一过,便揭下卷起,放入旧箱子,留待来年春节再贴。穷人家的墙像穷人家的孩子,年画像穷人家的墙的一件新衣,是舍不得始终让它“穿在身上的”。

  后来我家动迁了一次。我们的家终于有了四面算得上墙的墙。那一年我小学五年级。从那一年起,我开始学着刷墙。刷墙啊!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事啊!那年代石灰是稀有之物。为了刷一遍墙,我常常预先满城市寻找,看哪儿在施工。如果发现了哪儿堆放着石灰,半夜去偷一盆。有时在冬天,端着走很远的路,偷回来时双手都冻僵了。刷前还要仔细抹平墙上的裂纹。我将炉灰用筛子筛过,掺进黄泥里,合成自造的水泥。几次后我刷墙不但刷出了经验,而且显示出了天分。往石灰浆里些蓝墨水,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做“冷色”的浅蓝色。对些红墨水,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做“暖色”的浅红色。但对于那个年代的小百姓人家墨水是很贵的。舍不得再用墨水,改用母亲染衣服的蓝的或红的染料。那便宜多了。一包才一角钱。足够用十几次。我上中学后,已能在墙上喷花。将硬纸板刻出图案,按住在墙上,一柄旧的硬毛刷沾了灰浆,手指反复刮刷毛,灰点一番番溅在墙上,不厌其烦,待纸板周围遍布了浆点,一移开,图案就印在墙上了。还有另一种办法,也能使刷过的墙上出现“印象派”的图案,那就是将抹布像扭麻花似的对扭一下,沾了灰浆在墙上滚,于是滚出了一排排浪,滚出了一朵朵云,滚出了不可言状的奇异的美丽。使少年的我,刷墙刷得上瘾,往往一年刷三次。开春一次,秋末一次,春节前一次。为的是在家里能面对自己刷得好看的墙,于是能以较好的心情度过夏季、“十·一”和春节。因而,居民委员会检查卫生,我家每得红旗。因而,我在全院,在那一条小街名声大噪。别人家常求我去刷墙,酬谢是一张澡票,或电影票……



  后来我去乡下,我的弟弟们也被我带出徒了。

  住在北影一间筒子楼的十年,我家的墙一次也没刷过。因为我成了作家,不大顾得上刷墙了。搬到童影已十余年,我家的墙也一次没刷过。因为搬来前,墙上有壁膜。其实刷也是刷过的。当然不是用灰浆,而是用刷子蘸了肥皂水刷刷干净。四五次刷下来,墙膜起先的黄色都变浅了……

  现在,墙上的壁膜早已多处破了。我也懒得刷它了。更懒得装修。怕搭赔上时间心里会烦,亦怕扰邻。但我另有美观墙的办法。哪儿脏得破得看不过眼去,挂画框什么的挡住就是。于是来客每说:“看你家墙,旧是太旧了,不过被你弄得还挺美观的。”

  现在,我家一面主墙的正上方,是方形的特别普通的电池表。大约一九八三年,一份叫《丑小鸭》的文学杂志发给我的奖品,时价七八十元。表的下方,书本那么大的小相框里,镶着性感的玛丽莲·梦露。我这个男人并不惟独对玛丽莲·梦露多么着迷。壁膜那儿只破了一个小洞,只需要那么小的一个相框。也只有挂那么小的一个相框才形成不对称的美。正巧逛早市时发现摊上在卖,于是以十元钱买下。满墙数镶着玛丽莲·梦露的相框最小,也着实有点儿委屈梦露了。“她”的旁边,是比“她”的框子大出一倍多的黑框的俄罗斯铜板画,其上是庄严宏伟的玛丽亚大教堂。是在俄罗斯留学过俄罗斯文学史,确实沾亲的一位表妹送给我的。玛丽莲·梦露的下方,框子里镶的是一位青年画家几年前送给我的小幅海天景色的油画。另外墙上同样大小的框子里还镶着他送给我的两幅风景油画,都是印刷品。再下方的竖框里,是芦苇丛中一对相亲相爱的天鹅的摄影。是《大自然》杂志的彩页。我由于喜欢剪下来镶上了。一对天鹅的左边,四根半圆木段组成的较大的框子里,镶着列维斯坦的一幅风景画:静谧的河湾,水中的小船,岸上的树丛,令人看了心往神驰。此外墙上另一幅黑相框里,镶着金箔银箔交相辉映的耶稣全身布道相。还有两幅是童影举行电影活动的纪念品。一幅直接在木板上镶着苗族少女的头像,一幅镶着艺术化了的牛头。那一年是牛年。那一幅上边是《最后的晚餐》,直接压印在薄板上,无框。墙上还有两具瓷的羊头,一模一样。一具牛头,一具全牛,我花一百元从摊上买的。还有别人送我的由一小段一小段树枝组成的带框工艺品;还有两名音乐青年送给我的他们自己拍的敖包摄影;还有湖南某乡女中学生送给我的她们自己粘贴的布画,是扎着帕子的少女在喂鸡,连框子也是她们自己做的。这是我最珍视的,因为少女们的心意实在太虔诚;还有一串用布缝制的五彩六色的十二生肖,我花十元钱在早市上买的;还有如意结,如意包,小灯笼什么的,都是早市上二三元钱买的……


  以上一切,挡住了我家墙上的破处、脏处,并美观了墙。

  我这么详尽地介绍我家一面主墙上的东西,其实是想要总结我对墙的一种感想——墙啊,墙啊,永远沉默着的墙啊,你有着多么厚道的一种性格啊!谁要往你身上敲钉子,那么敲吧,你默默地把钉子咬住了。谁要往你身上挂什么,那么挂吧,管它是些什么,美观也罢,相反也罢,你都默默地认可了。墙啊,墙啊,你具有着的,是一种怎样的包容性啊!

  尽管,人可以在墙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,想画什么就画什么,想挂什么就挂什么,想把墙刷成什么颜色就刷成什么颜色——然而,无论多么高级的墙漆,都难以持久,都将随着岁月的流失渐渐褪色,剥落;自欺欺人或被他人所骗往墙上刷质量低劣的墙漆,那么受害的必是人自己。水泥和砖构成的墙,却是不会因而被毁到什么程度的。

  时过境迁,写在墙上的标语早已成为历史的痕迹,写的人早已死去,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;画在墙上的画早已模糊不清,画的人早已死去,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;挂在墙上的东西早已几易其主,由宝贵而一钱不值,或由一钱不值而身价百倍,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;战争早已成为遥远的大事件,墙上弹洞累累,而墙沉默地直立着……


  墙什么都看见过,什么都听到过,什么都经历过,但它永远地沉默地直立着。墙似乎明白,人绝不会将它的沉默当成它的一种罪过。每一样事物都有它存在着的一份天职。墙明白它的天职不是别的,而是直立。

  墙明白它一旦发出声响,它的直立就开始了动摇。墙即使累了,老了,就要倒下了,它也会以它特有的方式向人报警,比如倾斜,比如出现裂缝……

  人知道有些墙是不可以倒下的,因而人时常观察它们的状况,时常修缮它们。人需要它们直立在某处,不仅为了标记过去,也是为了标志未来。比如法国的巴黎公社墙。人知道有些墙是不可以不推倒它的。比如隔开爱的墙;比如强制地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一分为二的墙……

  比如种族歧视的无形的墙;比如德国的柏林墙。

  人从火山灰下,沙漠之下发掘出古代的城邦,那些重见天日的不倒的墙,无不是承重之墙啊!它们沉默地直立着,哪怕在火山灰下,哪怕在沙漠之下,哪怕在地震和飓风之后。

  像墙的人是不可爱的。像墙的人将没有爱人,也会使亲人远离。墙的直立意象,高过于任何个人的形象。

  宏伟的墙所代表的乃是大意象,只有民族、国家这样庄严的概念可与之互喻。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过去了,像新的墙漆覆盖旧的墙漆;一批风云际会的人物融入历史了,又一批风云际会的人物也融入历史了,像挂在墙上的相框换了又换;战争过去了,灾难过去了,动荡不安过去了,连辉煌和伟业也将过去,像家具,一些日子挪靠于这一面墙,一些日子挪靠于另一面墙……

  而墙,始终是墙。沉默地直立着。

  而承重墙,以它之不可轻视告诉人:人可以做许多事,但人不可以做一切事;人可以有野心,但人不可以没有禁忌,哪怕是对一堵墙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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